我的眼泪不值钱

那谁的眼泪才值钱

眼泪,是犯人在受审时的常用技俩,编几个理由,挤几滴眼泪,过错就变得有那么几分情有可原。陈拾总是上当,跪在公堂上的女人梨花带雨,他的脸就跟着皱成一团,心里仿佛也要下那么一场雨,淋湿一只屋檐下的灰毛兔子。
下了堂,他就慢吞吞地凑上去,“饼爷,是不是真弄错咧,俺看这大姐不像会害人滴人啊。”
李饼一听,这是又让堂上的人骗过去了,于是合上卷宗,耐心解释道,“陈拾,人不可貌相,犯人是会伪装的,她的眼泪不过是为了求得几分同情。案子里最重要的是线索和证据,公堂上也要讲公允公正。现在案件里的一点一滴都直接指向她,恐怕,她就是凶手,没有弄错。”
陈拾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李饼也不催促,由着他慢慢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说,“行,俺知道嘞。”
李饼天生留对眼泪有着奇怪的判断能力,真哭假哭一看便知。公堂上的人尤其爱哭,触犯律法时有多冷漠多不在意,到了公堂也会变得敏感悲伤,惊堂木一拍,立马双眼泛红张嘴喊冤。变成猫以后,他更是能嗅出眼泪中的情绪,紧张、不甘、恐惧、悲伤……这些味道隐藏在那小小的水滴中,告知他面前哭泣的人真正的想法。
传说中鲛人的眼泪在滴下时会化作珍珠,于是民间流传着不少寓言或者怪谈。一个贪心的渔夫如何辜负了鲛人的真心,被财富蒙住双眼,叫那鲛人日日落泪。渔夫靠着鲛人的泪水腰缠万贯,过上了富甲一方的生活。谁知一日,鲛人的眼泪滴下来却只有微凉的水珠。渔夫早已忘却从前的山盟海誓,甚至不惜动用刑罚,只为了能让鲛人再多落一点泪,再多落一点泪,或许下一颗,就能变回珍珠呢?愤怒的鲛人在一个黑夜中出逃,几日后,宽阔无垠的海上,一个年轻的渔夫正在拉网,然而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忽然间莫名其妙乌云密布,那渔夫带着疑心继续拉,拉呀拉,拉呀拉……渐渐地,一张因在水中浸泡太久已经肿胀变形的脸浮现出来,身体和四肢已经被海中的鱼儿啃食走了一大半,伤口处血肉模糊,脏器露在外面已经不成样子。那年轻的渔夫吓得跌坐在船上,不远处,鲛人浮在水面上,朝那年轻渔夫阴森森地笑着,她越靠越近,她说……
“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别抓我!别抓我!我的眼泪不值钱的!”王七这个讲故事的人反倒被吓住了,两只手不停地扑腾,直到抓住崔倍的衣摆,才缓过劲儿坐起来。旁边的孙豹陈拾吓得摔了个屁股蹲儿,也跟着啊啊啊一通乱叫。
李饼手中的卷宗一把敲在王七头上,“眼泪怎么会值钱,鲛人什么的都是话本里编出来的好吗。”
王七讪笑着,点头说是,少卿大人说得对。陈拾的眼睛却滴溜溜地转,“那恁都……”又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王七转过头去看他,“陈拾你说啥呢。”
“莫……莫啥。”
李饼朝着陈拾使了个眼色,“时候不早了,都睡觉去吧。”
于是陈拾就跟着李饼回了房间,替他铺了床,合上窗,拿了一把剪子剪起烛芯来。李饼看着他被烛火映照的半张脸,小心又专注,烛台上,一滴烛泪滚落下来。
他说,“今日这烛芯就不必再剪了,明日休沐,我们早点休息,我带你去踏青吧。”
就李饼自身而言,不是一个泪腺发达的人。他当然也会哭,他只是会变成猫,不是什么真的没有七情六欲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陈拾呢,却跟他反着来,眼泪总是跟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地掉。王七讲了个什么话本子里的故事,要流点眼泪以示尊敬,案子里走丢的小姑娘终于找到了家人,他看了团圆的画面夜忍不住泪眼朦胧,公堂上的苦命人陈述冤情,说到激动的地方他也跟着在旁边抹两下脸。
很多时候,陈拾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想那些他尚且想不清楚的事情,难过到叹气偶尔再掉两滴眼泪,李饼只会觉得可爱,怎么这么像一个小孩,天上飘来一朵小小的乌云,于是整个世界都变成阴天。
他走过去,在陈拾身边坐下,“还在想那件事吗。”
陈拾点点头,“你说那妮儿多可怜呀,这么小的年纪没了娘的,还要给她舅母做工。好不容易长大了又遇上这档子事,那她以后可咋办呀。”
“陈拾。”李饼轻声唤他,他便乖乖地抬头,眼眶还红着,一点小小的泪滴悬挂在眼睫下,李饼便用衣袖为他拭去那点泪水,再告诉他,“人各有命,你也不必如此担心,更何况此案已结,必然有更好的未来在前方等着她。说不定这是她命中一劫,过了这个难关,条条大路平坦宽阔,接下来的日子光明灿烂。”
“真嘞?”
李饼看着他皱起来的眉头,淡眉下的眼睛还是水汪汪的,怎么自己忍不住嘴角上扬,“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所以说眼泪怎么会值钱呢,鲛人的眼泪又何故能变成珍珠?不过是古老的传说和无聊的人编出来的小故事。他只希望身边的人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眼泪,顶多算一种排遣忧伤的方式,流过的泪不会在回到眼睛里,希望悲伤和不快乐的事也是如此。
可是那天,在大理寺,李饼狠下心说,你走吧,哪儿来的就回哪去。夜色里陈拾泪光盈盈,他才哭过一场,又要迎来分别,于是泪水再次决堤。李饼不忍心看,假装执拗地转过身,然而那瞬间,他却分明听见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声一声,如同珍珠掉落在青石板上,是陈拾的眼泪在他心里刻下所有的不舍和愧疚。
他回到刚才和陈拾共处的厢房,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一旁的小案板上,有陈拾没吃完的半碗粥。
是了,黑罗刹身死,陈拾失去唯一的哥哥,自此,天下百般之大,他只能独自行走。李饼走进厢房时,他就这样缩在条凳上哭着。从前他的世界很小,小到一个陌生人的悲欢离合也能影响他的泪腺,如今呢,所有的爱恨情仇加起来,比他这辈子经历得都要多。或许哥哥是不希望他长大的,然而人活在世上就总是事与愿违,反倒是自己成了弟弟成长的养分,将他推出单纯的天地,迎接广阔又复杂的世界。
他再说不出像从前那样中肯好听的话,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坐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背,替他顺顺气好哭得再畅快些。当他抬起头,一遍一遍地谴责自己,诉说他的不解和痛苦,李饼心中又何尝不是一阵阵地疼?他闻到眼泪里属于陈拾的悲伤,这不是之前在屋檐下那种淡淡的哀愁,而是如同骤雨打湿的落花,散落一地,怎么捡也捡不起来。
“这事不怪你。”
陈拾还是抱着碗,微微抬起了头,那滴眼泪于是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落,李饼凝望这小小的一滴水,心也像溺在了湖泊里。
他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去接,小心翼翼像摘下一颗珍珠,忘了去擦他脸上的泪痕,忘了去拭他眼角的水滴,恍惚间指尖的触感仿佛真的变得微硬圆滚,好像是人鱼的珍珠果真滴落在他手中。
他回过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陈拾的味道还在,抬起手,哪有什么珍珠呢,眼泪早已干涸,手中空荡荡一片,只留下那湿润的气息。
他无端又想起那个故事来,鲛人的眼泪若是滴落时会变成珍珠,想来爱她的人必定会心疼吧,眼泪是付出多少代价才得到的呢,珍珠从眼眶里出来又是什么感觉?说到底,只有爱人的眼泪才是珍珠,不爱了,就一文不值。
房间里烛火摇曳着,李饼望过去,烛泪缓缓滴落,却少了那在烛火前小心剪烛的人。他想,你别哭了,珍珠我不喜欢,等这一切结束,我再也不要让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