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是我们的死亡终站
有关这场回忆发生的时间地点都已经不甚清晰,他那时也不太关心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太年轻就是这样,无所顾忌,认为什么都可以尽情挥霍。几月几号,星期几,天气如何?细节回忆起来只会伤脑筋,他宁愿去记得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那是一个抑郁的下午,LA破旧的公寓,阳光稀缺,空气浑浊,他能看见灰尘浮动在房间稀疏的光芒下,然后是他和Izzy,两个人,写一些狗屁不通的歌词或者是自认为天才般的旋律,同样,他不记得。他们飞了一点叶子或者吸了一点东西吧,可能,因为到后面,他们只是各自抱着吉他贝斯,躺在沙发上梦呓。
但是他微妙地记得自己漂染的金发和Izzy染黑的头发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又像是河流的泾渭分明。或许正是这种特别的接触激发了他心底的某种由一半回忆一半幻想构筑起的渴望。Izzy在吸烟,烟雾在上空飘荡,然后消散,让他想起西雅图某个湖面上稀薄的雾。他感到意识涣散,世界在远去,于是任由自己不经思考地说出:“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你会用什么方法自杀?”
他对Izzy的回复不抱期待,死亡是沉重的话题,然而此刻的一切:散乱的纸张,脏污的布艺沙发,窗户缝隙泻出来的阳光,指尖稀疏的音符,无不都给人以轻盈的感受。不合时宜的问题,如果和烟一样消散在空气里也没什么所谓,然而Izzy回复了,他又吐了一口烟,看着指尖还在燃烧的烟蒂说:“我还没有想过,但是,嗯,嗑药可以是一个选择。”
Duff转头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嗑了药的缘故,他此刻对世界上死法的兴趣突然大过了其他一切,他皱起眉头,“可是如果死不了,还要洗胃,岂不是很辛苦。”
“你说得对。”Izzy抖抖烟灰,又问他,“那你觉得呢。”
“割腕可以。”
“你怕疼吗?”
“有点吧……”
“那我还是劝你换换。”
“关门关窗,放煤气然后中毒呢?不痛,也不用洗胃。”
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案,死去的过程不会很痛苦,且尸体会保存完整。Izzy真的思考起来,他按灭了手中的烟,又找出来一根点上。过了半晌,他摇摇头,坚定地否决了这个方案: “绝对不要。”
“为什么。”
Izzy耸耸肩:“太消极,太可悲。如果被人发现是这样死,那还不如活着。”
Duff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生活确实还没有悲惨到要靠一氧化碳入侵血管然后昏倒在地板上等别人发现再宣告死亡。他想起那些听闻中这样自杀的邻居、远亲、陌生人,发觉这样死去的人大多默默无闻,不然就是抑郁到声名远扬。他赞同的Izzy的说法,宁愿活着,不要什么也没留下就离开,他依然想做音乐,想浩浩荡荡,想判道离经,想有所成就,如果真的有一天迎来死期,起码也要在完成这一切之后。
他们又继续讨论起自杀的方法,说到了饮弹、割喉、溺亡、上吊、卧车轨、打毒针……但似乎没有一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想要既不痛苦又体面,还保留有尊严,世上难道真的没有这样的死法了吗?直到Izzy说:
“不如我们穿单衣,冻死,去北极,然后冻死。”
Duff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想象自己坐在冰川上,身体覆盖着冰霜,深蓝的天空下,极光掠过他的尸体。他很满意这个画面,自然的壮美补全了自杀所缺少那点波澜壮阔,他最终认为这是最合适的死法。
于是他说:“那不如先到芬兰旅游,再去北极冻死。”
Izzy弹弹烟灰,也跟着开始幻想,“既然到了芬兰……为什么不干脆把北欧都游一遍。”
“那这样好了,我们环游世界,最后到芬兰去冻死。”
“所以芬兰是我们的死亡终站。”
死亡终站,Duff喜欢这个说法,这让他预想中绝望的死亡画面变得唯美,世界的尽头也会是他们生命的尽头,多么浪漫。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执行这个计划?”
Duff不假思索:“二十九岁,活到二十九岁就足够了。”
“那时间不多,要开始存钱,不然路上耽误时间,很可能到了三十岁才能在北极死掉。”
Duff想到自己的存款,又觉得愁云惨淡了。不过他又想,乐队前景大好,他一定可以在二十九岁之前存到钱,不管多不多,肯定会有,到那时候,他就……
“不如我资助你,我们一起到北欧去。”
“你有积蓄?”
“有一点。”Izzy勾起嘴角,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微妙的坏,又坏得恰到好处,让人琢磨不透他究竟干没干坏事。但其实在其他事情上,Izzy也保持着他神秘的作风,让人看不懂,想不清。Duff有时候想,他自己能看懂自己吗?
“不过积蓄不多,不知道是否能支撑我们一路到北欧。如果一边旅行一边在路上攒,说不定会快一点。”
“好。”Duff应下来,又躺回沙发上。他想着,自己和Izzy,背着吉他,在荒原流浪,然后一起死去,拨动琴弦的手不自觉轻快了。“二十九岁,我们一起到北欧去。”
他睁开眼的时候,Izzy已经在穿衣服。他半趴在床上,懵懂中记起自己刚刚梦到的是一段有关他们的回忆。他支撑起上半身,注视着Izzy的背影。他还是一如往常,沉默,神秘,冷酷,有时出其不意,大部分时候伶俐却不愿展露。可是隐约中他又觉得,这个人,和梦里那个信口承诺说要资助自己去北欧然后一起死掉的人不太一样了。
怎么会呢,他们已经一起走过籍籍无名,从漏水的公寓到酒店最豪华的套房,所到之处,巡演海报会贴满大街小巷。杂志上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危险,最下流,最喧闹的乐队,全世界都想听他们的音乐,所有人都想来看他们的演出,在共同经历了各种事故,成就和危机后,他们理应更加了解彼此,然而现在,他反而觉得,这个人又让人琢磨不透了。
或许是一种征兆,有人管这个叫做第六感。当时他没意识到,正是出于他对Izzy的了解,他才能有所发觉。这个抑郁的下午和那个抑郁的下午有什么不同?他还是一样不经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然而这个答案无法对应上一个问题的现实让他感到心在缩紧,呼吸停滞。水,又漫上来吗?
Duff说:“你要离开了。”
Izzy拾起地上的外套,又朝Duff走近了一点。房间里窗帘紧闭,只有顶端的挂钩不知为何松动了些,于是泄下一束光,与梦里相似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他还是故作天真,假装没听出言外之意,“烟抽完了,我下去买一包。”
“不。”他拒绝了这样粉饰太平的谎言,“你要离开……这一切了。”
Izzy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随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计划,在采访和巡演中他也只字不提。但有些事情是有迹可循的,额外的大巴,他更频繁的不言语,以及,那些事故。他想,是的,如果有人能察觉,他也会希望这个人是Duff。
他掏出那包“抽完”的烟,点点火星随着他的动作一闪一灭。并非是他刻意不作答,只是此刻,确实没有更好的答复方式了。
Duff倒回床上,已经不知道该作何感受。他阖上眼皮,痛苦后知后觉追上他的神经,“为什么,这是我们的乐队,Izzy,我们的乐队。”
“我们已经偏离了我想要的路太久。我想回到,你知道,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生活。那里没有药物,鸡飞狗跳的破事,和一团乱麻的关系,也不会有我,是吗?你想要的从来都最简单,正是这样,你才是你。他想着,翻身,伸手,向Izzy讨烟抽。
第一口烟吐出来的时候,他怀念起幼时在那湖中猛然窒息的感受,碧波荡漾的湖泊里,水草会聆听他的临终遗言吗?会的话它们也只能听见“咕噜咕噜咕噜”吧,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起来。Izzy在一旁,不知他的笑是什么意味,只觉得心中无端烦闷,只能跟着吸烟。
他笑完,又吸了一口烟,在上空飘荡的烟雾召回了几年前那种特殊的渴望,他问:“那北欧怎么办?”
“什么?”
“你说过,我们一起去北欧。”
Izzy想,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棘手。他不是那种相信“善意的谎言”能让人更好受的人,他选择真实是因为这世界本来就是真实的。他能感受到Duff对北欧旅行的真正想法,重点从来不在去不去,而是找一个终点。时过境迁,他早已不再希望这样。
“听着,Duff。”他坐回床边,吐烟,柔软的床垫与当年的硬沙发相差已经太远,“这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前对我没意义的事情现在有意义了,有意义的那些反而面目全非。如果还有机会,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去北欧,只是……
他停顿,然后缓缓的吐出一口烟,“不会是在二十九岁了。”
窗帘仅泄出的那半束光使Duff难以看清Izzy垂下的双眸,困顿的大脑更反应不出Izzy话中的目的。意义?意义是什么?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就没有意义了吗?那去北欧的承诺是否也只是空想一场?迟来的知觉给予他一阵密密麻麻的心痛,让他更加无措,不知如何面对。他逃避地转过脸,说:“你走吧。”
无法否认的是,他那时候依然年轻,对世上一切显而易见的道理嗤之以鼻,永远选择用一种近乎莽撞的方式面对生活的难题,做不到低声下气去挽留任何人、任何事物的离去,对自己所受的伤害视而不见,觉得头破血流也是美丽,然后回头再继续自己伤害自己。
他期待着,哪怕那个人会有片刻停留呢?哪怕那个人能因为曾经一起描绘过的死亡终站动一点恻隐之心呢?
“嘿,Duff。”他的声音飘过来,穿过散乱的纸张,脏污的布艺沙发,窗户缝隙泻出来的阳光和指尖稀疏的音符,然后床那侧的重量消失了,如同羽毛随风而去,“那天我说资助你去北欧,我是认真的,那件事对我来说依然有意义。现在你当然不需要我资助也能去了,但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就像我们当年说的那样。不过,你可能得穿多点了。”
哈!穿多一点。Izzy就是这样,幽默感来得若有似无。他轻轻笑了,不过两秒,又黯淡下去。渐远的脚步声,然后是门,一开一合,他转过脸,又什么都没有了,像是任何事情都从未发生过一样,北欧也好,乐队也罢,没有什么真的存在过。那些对话和情绪,随着Izzy的消失,被风卷走,被水流冲刷。他渐渐感到血液的温度攀上身体,像在坐在冰川上等死,却忘了计算好极夜的时间,阳光短暂来过,又马上乌云蔽天。
我绝对喝多了,Duff想。又有哪一天他不是喝多的?他终于舍得从床上爬起来,去浴室冲澡,醒神。然后呢,做什么?继续喝吧,麻痹神经,假装自己对失控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心底知道,只要Izzy想做,他一定会去做,然而期限是什么时候,他忘了问,也不会问。水顺着鼻尖滴下,他抹一把脸,暂时没想好什么时候动身去北欧。
只是,如果那里不是死亡终站,是不是也可以呢?
Duff甩甩头,再也没想过这些东西。
十九岁,你觉得自己理应英年早逝,横死街头还是无人知晓,你无所谓,觉得只要痛痛快快,青春付之一炬有什么不好?二十九岁,你终于去到幻想中的北欧,却也只是从被酒精泡得面目全非的护照上得知,极光和冰川变成一张张被揉皱的机票,随手丢弃在废纸篓里。曾经想和你一起死在那里的人如今在哪?你不知道。三十九岁,你已经死过一次,生命的意义开始发生变化,那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如今想来更像是玩笑话,可你依然不愿意记忆中的时光被这样消解,可是这些东西对那个人来说产生意义了吗?你怀疑过,郁闷过,那个下午发生的对话仿佛真的被抛之脑后。直到某天,未打扫的房间里,尘埃浮动的方式是如此相似,被串联的往事带着所有感受涌回你的身体。转眼二十年已过,你想起他,想起你们还未曾一起看过的风光,想起你们曾经探讨过的一百种死法,你终于明白他到底想告诉你什么。他想说,那里并非你和他想象的那样——
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