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请问你幸福吗
我很小的时候,喜欢缠着阿里巴巴给我讲故事,没什么其他意思,爹娘还有王七他们讲的故事我都听腻了,他是外邦人,我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闲来无事的午后,屋檐下我趴在阿里巴巴的膝头,听他说,“……最后,汪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崽亿起了。”
“等一下!幸福,是什么意思。”
阿里巴巴歪着头想,需要想这么久吗,官八难道不考这些?
“就是,就是乐不可支,喜极而泣的意思。”
“什么呀。”说得小孩儿都听不懂,官八重考吧。
“哎,幸福应该就是……就是,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桃树下,上官姐姐静静地站在那里赏花。鲜花配佳人,确实美观,眼看着阿里巴巴已经看得入了神,我也不自讨没趣,悄悄溜走了。
回了自家院子,隔老远我就闻到鱼汤的香味,我娘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俺妮儿回来啦,今天都玩啥了。”
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他会用手轻抚我的头发,干净的,温暖的皂角味将我包裹,我说,“没玩啥,就听阿里巴巴给俺讲故事嘞。娘,你说,幸福,是个啥意思嘛。”
他笑起来,蹲下去摸摸我的脸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去摸他有一点粗糙也并不白皙的皮肤,但那触感却总让我觉得温暖无比,“幸福就是有恁一直陪着俺呀。”
“就这样吗?”
“啊,还有,还有恁爹呀。”
“在说我什么呀。”
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我还来不及继续提问,我爹的声音就会从门口传来,他穿了一身红色的官服,轻笑着踏进门槛。我飞奔过去,从我娘的怀抱转向另一个怀抱,他会抱起我,让我稳稳地坐在他的肩头,我于是可以看到围墙外正在缓缓下落的太阳,还有我娘那双笑意难掩的眼睛。
在那之后,我很少再想起关于幸福的定义,小孩的世界就是这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也说忘就忘。那时的我,更在乎什么故事更有趣,什么玩具更好玩,在乎我娘蒸的那一屉羊肉包子和我爹带回来的话本。至于那些不理解的词句,我放在心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等时间解答,你知道,就像丢了东西,某一天你不在意了,它就会自己冒出来。
后来的我渐渐长大,对阿里巴巴故事里那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和事的兴趣一天比一天大。终于在某个早晨,我留下一张纸,骑着马就出了城。轻装前行,我没有一步三回头,也无人折柳寄情于我。扬尘千里,我不在乎路线和终点,只想往前走。当时觉得自己可帅了吧,这才是女侠风范嘛!后来……后来的事后来再说。
我知道,爹娘不会着急寻我的,我有那一身功夫,也有爹给我的腰牌,出不了什么大事。更何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时候到了,我自然要出走的。
我陆陆续续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没有规划的路线,我有时候牵着马迎着夕阳走,有时候又想跑过日出。累了,我就躺在老大爷的骡子车上,看天上的白云,一块一块。我想起神都出城的那条小道,处处是绿荫,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有一次,我爹说要带我出去野炊,结果什么也没带,就带了我这个人。我还以为要喝西北风了,吵着闹着要回去吃我娘的烧排骨,他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了一条鱼上来,我看呆了,从吵着闹着要回去变成吵着闹着要学两招,最后抓上来的鱼都够整个明镜堂吃了。然而我们忘了,烤鱼要生火,这是门技术活,咱俩谁也不会。
回去的时候,我被烟熏火燎的,脸就跟大理寺门口另外一只没被擦过的铜狮子一样。我娘看到我这个样子赶紧看向我爹想问问怎么回事,结果我爹也跟我似的站在旁边——整个山头都差点着了,他怎么可能幸免。
“恁爷俩也真是的,还好莫把自己点着。”
“娘,轻点儿,疼。”我娘手劲儿大,差点把我当成丝瓜给刨喽,他停下来,吹一吹我被搓红的脸。
“给你。”我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小块手帕,叠得整齐,像是包了什么东西。我娘接过来,打开,是一把小小的野果子。
“在陈家村的时候,你不是喜欢吃吗,这次出去,正好看见有,给你带了一点回来。”
才不是呢,你就是特意去摘的,你说我要是找到了跟这个一样的果子你就教我抓鱼,为了学抓鱼,我就差上树抓个猴子问了。我擦擦脸,假装只知道放火烧山的事。
盖在脸上的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了,我看着天上的白云,忽然觉得那云有点像我爹。
我一路南下,到了江南,那地方果然如诗中所写,烟雨朦胧,如画如梦。诗里还爱写各种各样的愁,说旅人听了帘外雨打芭蕉总是分外思乡辗转反侧,我倒不觉得,下雨的夜对我而言最是催眠。在很多个温书的午后,我都听着窗外的雨声,头一点一点。我看向对面本该在处理公务的我爹,担心没好好温书受他责罚,没想到他早就变成一只大猫,团成一团在案上自己睡了起来。所以我也走过去,趴在案上挨着他睡。他的小猫脑袋会搭在我的小人脑袋上,我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然后呢,在我半梦半醒之间,我娘会推门进来,他会为我披上衣服,再把我抱到塌上去。午夜时分,我幽幽转醒,雨声小了,于是身边一人一猫的呼吸声变得明显,我蹭一蹭被角,大猫的吐息打在我发间,又是一夜好眠。
支起窗户,芭蕉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雨花,我伸手摘下一片,擦干叶片,题了一首诗,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那。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离家越来越近。有一个早晨,我出了客栈,在旁边一家小小的馆子要了一碗馄饨。清晨的小镇,路边卖菜婆的叫卖声零零星星,店小二打着瞌睡擦桌子。我看着那一碗馄饨,迟迟下不了口。
我小的时候也怕过鬼,明镜堂的王七,总爱逗我,给我讲民间传闻,志怪传奇。我说我才不信!王七就说,你爹都能变成猫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一听,也是哦,晚上就睡不着觉。
“娘,我睡不着。”我穿过长长回廊,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迈出这一步。书房灯火通明,伫立在幽静的庭院里像黑夜中一轮明月,娘扶着门,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屋内,似乎犯了难。
“小妮儿,乖,爹娘正忙咧。”我抱紧了怀里的大耗子布偶,很想乖乖离开自己一个人睡,可是……
“不忙了。”我爹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抱起我,理一理我的衣襟,“他们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明日要是再来刁难,我自有办法。眼下咱小妮儿害怕那床下藏着一只吃人又吃猫的妖怪,才是要紧的事,对不对呀,嗯?”
我靠在我爹的肩头,脸埋在布偶里,有点不好意思。
“也好, 恁都好几天莫睡过好觉了。”我爹没抱我的那只手轻轻牵过我娘的手捏了一下,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想来,大概是想叫他别担心。
点了一根蜡烛的小房间里,爹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哄我睡去,在这温暖的小天地,我确信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可以入侵,有一种感觉将我团团包裹,那时的我不知道这叫幸福。
第二天的清晨,阳光会照进来,我揉着眼睛下床,迷迷糊糊踩过一格又一格的阳光。小厨房里蒸汽升腾,我娘的手上还沾着一点面粉,他的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才过来别我耳边的碎发。
“醒了呀,馄饨快好了,去叫爹起床去。”
而当我欢天喜地地往回跑,不一会儿,就会撞进一个结实有力的怀抱。清晨的阳光下,能看到灰尘正在飞扬,那一瞬间的空气里,有馄饨的香气,有衣服上的皂角味,有淡淡的荆芥味道和……
和什么呢,剩下的味道,我想不起来了。
我扔下勺子,回客栈收拾了东西,骑上马,向神都出发。
一路上的风景向我的身后退去,那些花红柳绿变作一闪而过的幻影离我越来越远。这一次,没有一步三回头,也无人折柳寄情于我,然而我却无心去想自己的做派够不够格当一个女侠了。路上我又经过那条小道,恍惚间,我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青年仓惶的背影,看见一个背着背篓的身影向神都走去,看见一架马车在溪边停留,也看见树下的阴影里,一大一小在学习怎么抓鱼。回头,前面就是家。
我快马加鞭,终于在黄昏之前进了城门,神都还是那么繁华,我牵着马,路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门口,再经过一个路口,拐两个弯,我就会回到那个有我的记忆有我的幸福的地方。等我推开门,或许我娘就正在庭院的槐树下,那张石桌上擀饺子皮,槐花会落下来,于是满锅的饺子都沾染上淡淡的花香。对面的石凳上,会有一只白色的大猫,尾巴扫过满地的落花,你说它的尾巴尖,会不会闻上去和饺子一个味道呢。
让我推开那扇门吧,我的幸福,我的家。